冤孽()

    時間緊迫,侯弘智帶著他的大伯在傍晚十點半趕到了父親的療養院,本已過了探院的時間,但侯弘智與院方人員熟悉,加上該院的院長是他過去的老師,憑著這些關係,他得以留宿在院內,院方也就睜一眼閉一眼。

    侯弘智是個孝順的孩子,平時定期都會來看望父親,每一次的來與去,情緒早已不再掀起任何的波瀾,因為他知道父親最多就是這樣了,不會再有甚麼奇蹟。他以醫師的專業早已理性的接受了這個現實;但這一次不同,一連串的奇幻經歷顛覆了他過往所建構的理性與經驗的世界,他已不知什麼是真、什麼是幻;望著病榻上的父親,混亂的思緒中也平添了些許的憐憫與不安。他憐憫的是父親的現狀,不安的是父親過去到底做了什麼以致如此?他很害怕聽到的答案將摧毀父親受人尊敬的仁醫形象。

    侯弘智設法支開了其他的護理人員,偷偷燒化了陳玉嬌開的符令,撐開父親的嘴將符灰水緩緩倒入,大概一個小時後,奇蹟出現了,侯弘智的父親—侯正平緩緩睜開雙眼,眼睛轉動,向四周觀望。

    侯弘智的父親侯正平喉嚨發出一聲清痰,侯弘智知道他想說話。侯正平開始挪動自己的身體,他伸手拉住侯弘智的一隻手,似乎想起身。

    自從侯正平中風後,整個人右半邊癱瘓,加上腦部的語言中樞受損,以致說話的表達能力都有障礙。侯弘智協助父親坐起來,將其背部靠在摺疊的枕頭上。

    「弘智…..」侯正平虛弱地吐出弘智的名字。

    「爸!你醒了?你可以說話了?

    站在侯弘智身旁的大伯一臉驚恐地看著這一切,彷彿撞見了什麼怪異的事情。

    「弘智,你跟你大伯怎麼都在這?

    侯弘智想起陳玉嬌的叮嚀,符令只能維持三天的效力,如果父親與大伯有很長的故事要說,那就得要抓緊時間,因為只剩一天半了。

    「爸,我沒有多餘的時間解釋,我今天帶大伯來找你,是有事要問你跟大伯,你們認識一個叫張月娥的女人嗎?」侯弘智性格直爽,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為了趕時間,於是單刀直入切入重點。

    提起張月娥這個名字,侯正平睜大了雙眼,而一旁的侯正雄似乎又開始癲狂,神經兮兮且驚恐地四處張望,口中直嚷著「鬼」。

    「爸,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都糊塗了,但我只知道這個叫張月娥的女人好像纏上了我,有高人跟我說她跟你及大伯有關係,必須由你們親口說出這段往事,才能了卻這段恩怨。爸,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嗎?你們跟 張月娥到底有什麼牽扯或恩怨?

    侯正平閉上了雙眼,嘆了一口氣,眼眶泛濕,眼淚從其中一隻眼睛溢出,然後一行清淚從臉龐滑下。

    「冤孽!真是造孽!沒想到我們上一代造的孽,竟連累無辜的你。」侯正平似乎要揭開故事的序幕。

    侯弘智聚精會神地聆聽,而侯正雄則躲在床邊的角落,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蹲坐在病房的角落,看得出他非常地驚恐。

    「唉……,今年是哪一年?」侯正平中風太久,所以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處於失智的狀態。

    「今年是2018年。」侯弘智提醒。

    「啊,那你今年也該35歲了吧?

    「嗯,沒錯!

    「那麼這件事就該從50年前開始說起,那個時候,我跟你媽還沒有結婚,當然你跟你那個已往生的哥哥也都還沒出生。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前程似錦的年輕住院醫師。」

    侯弘智的家族是醫生世家,他的爸爸是小兒科醫師。

    「年輕真好,年輕可以有很多的夢,年輕可以享受青春年華。50年前的某一個夏季,我的醫院與宜蘭偏鄉的分院有一個聯合義診計畫,於是我跟幾個醫院的同事決定組團連袂到宜蘭偏鄉義診;當時,我也打算順道瀏覽宜蘭當地的好山好水。

    院方安排的義診行程是3個月,我們一群年輕醫師就這樣浩浩蕩蕩來到了宜蘭偏鄉,宜蘭的鄉下果真風光明媚,那一年的夏季相當的炎熱,可是我們的落腳處卻依山傍水,相當靠近知名觀光景點的瀑布,所以,我們都感受不到酷暑帶來的身心燥熱。

    白天的義診工作其實相當輕鬆,來看診的大多是兒童及老年人,他們都是弱勢家庭;除了義診,下了班,我經常與幾個好友一起遊山玩水。我的興趣是攝影,於是經常帶著傳統相機到處尋找秘境。

    到了晚上,鄉下地方不像城市有熱鬧繁華的夜生活,大部分的鄉民到了晚上九點都已早早入睡。

    那一天的晚上,我睡不著,獨自一人到街上閒晃。街上的店家都已拉下鐵門打烊,我穿著休閒褲與拖鞋悠哉地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忽然我聽到遠方傳來一陣鈸羅敲擊的樂聲,我很好奇,循聲去察看。

    我走到了一間大概有百年歷史的古老城隍廟,在廟口的廣場前有許多人在排演歌仔戲。奏樂的老師傅熟稔地敲擊手中的鈸,主角苦旦正在素顏排演。

    你的阿嬤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看歌仔戲,我自小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一些。看著苦旦辛苦的勤練身段與台詞,也讓我重拾了一些兒時的回憶。

    過沒多久,戲班的人要休息了,工作人員拆下戲棚與裝備,大家都準備要回去睡覺。

    我仔細瞧了一下苦旦,因為她是素顏,沒有上粉末,所以五官輪廓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張非常娟秀清麗的臉蛋,對了,要當戲團的花旦,一定要有很好的條件,除了要會唱戲,長相也要好看。」

    侯正平說到了這裡,侯弘智愈聽愈覺得熟悉,於是插嘴問道:「你說的那個城隍廟口前的廣場是不是有一棵大榕樹?另一邊是不是還有一株玉蘭花樹?

    「對!?你怎麼會知道?」侯正平望著兒子不解地問。

    侯弘智繼續問:「那間城隍廟上面是不是掛了一幅匾額,上頭還提了『你也來了!』四個大字?

    侯正平睜大雙眼盯著兒子,不發一語。

    「爸,您繼續說,我在聽。」

    「隔天一早,我們醫師團隊又開始義診,因為當時正逢暑假,所以我們便向當地的一所小學借教室進行義診。一大早,就很多的鄉民攜老扶幼排隊等候。我們替老人與兒童注射疫苗,檢查視力與牙齒,雖忙碌,但也充實喜樂。」

    侯正平開始細述從頭。

    侯正平替一個又一個民眾聽診,到了快中午的時候,只見一個年輕女子攙扶著一位老阿婆來看診。侯正平仔細端詳了一下那個女子,想起她就是昨晚在排練的那個苦旦,旁邊的那個阿婆是她的阿嬤。

    「醫生,我的阿嬤情況怎樣?」女子以清脆的聲音發問。

    「妳的阿嬤有高血壓的問題,飲食記得要清淡,避免重鹹與油膩的食物。」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醫生。」女子如釋重負般道謝。

    「妳在唱歌仔戲嗎?」侯正平趁她還沒離開,趕緊把握機會發問。

    「是啊,咦?你怎麼知道?」女子很好奇反問。

    侯正平稍微解釋了一下昨晚的經過,女子明白了,笑說:「你是外地人,難得來我們這個鄉下小鎮,下個月就要農曆七月鬼門開,鎮長及鄉民請我們戲班酬神及好兄弟。」

    「我小時候也常跟我媽一起看歌仔戲,很有趣。」

    女子微笑接話:「真的啊?現在喜歡看歌仔戲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醫生如果有興趣的話,歡迎後天晚上7點到城隍廟前捧個場。」

    「好啊,我會去。」

    由於後面還剩一些病患,不能耽誤別人看診時間,他們便草草結束了對話,女子也扶著她的阿嬤離開。

    星期天,當天休息,侯正平帶著傳統相機,依著地圖與當地人的指示,開始了他的秘境尋訪之旅。遊山玩水、尋幽探訪是我他生平的樂事之一,他也喜愛攝影,打算一有機會便開個業餘攝影展。

   那一天,侯正平探索到了一處古道,抓起相機四處捕捉美景,這一次的義診行程對他來說是一趟很豐盛的心靈之旅,雖然此地位處偏僻落後,但他就是愛這裡的好山好水,也愛這裡的民風純樸。

    他貪戀這裡的優美景致,以致於流連忘返,時間從他身旁穿梭而過我竟渾然不覺,直到暗夜就像從天空的遠處撒下的一大片黑網籠罩了天際,他才從淙淙的溪水聲中覺醒已傍晚七點了。

    侯正平想起那白衣女子說歌仔戲在晚上8點的城隍廟前開演,他興致一起連晚飯也不吃便直奔城隍廟。

    侯正平人還沒到城隍廟,在大老遠就已聽到鈸鑼敲擊奏樂聲,歌仔戲應已開演了一段時間,那是野台歌仔戲,戲台前擺滿了長椅凳,擠滿了當地男女老幼的村民觀戲,我想歌仔戲應該在當地是村民難得的奢侈消遣吧。

    戲台上演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戲碼,侯正平抵達的時候已演到了桂英含恨而死化為一縷冤魂,正在躲避陰間鬼差的捉拿。雖然是野台戲,但不得不說,很多的歌仔戲演員相當專業,身段靈活,一點都不馬虎。

    戲台上扮演桂英的女演員應該就是那一天陪她阿嬤來看病的女子,看得出她有很多年的演出經驗,甩動水袖靈活善巧,踏著幽靈碎步猶如飄飄渺渺的一縷芳魂,隨著鈸鑼敲擊的福佬陰調翩然起舞。

    到最後,桂英終於索命成功,伸張正義,戲曲也在大家的掌聲與喝采下終於落幕。這樣的戲碼雖然都是老哏,但千百年來都一直膾炙人口、熱度不退,究其原因應該與負心漢受到懲罰與正義得到伸張有關吧,這是歷久不衰的輪迴,同樣的悲劇一再上演,永不停止。

    侯正平對女主角的印象深刻,於是壯起膽走向後台找她,他看見她正在卸妝,她也瞧見了他,對他嫣然一笑,走向前跟他打招呼:「侯醫師,你好,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我對傳統戲曲很有興趣喔,妳演得真好,妳一定下過很深的功夫。」

    「這是我舅舅的戲班,我國小畢業後就進戲班唱戲,都已經快十年了。對了,侯醫師,你要在這裡停留多久?

    「應該還要兩個半月,我很喜歡這裡的風景,我剛剛就是爬這裡的古道,所以晚了兩個小時才到這裡。」

    「哦?原來侯醫師喜歡遊山玩水,如果侯醫師願意,我可以當你的響導。」

    「那怎麼好意思?

    「不用客氣啦,你幫我阿嬤看病,我都不知怎麼感謝你,就算一點心意吧。我從小在這裡長大,我知道這裡有很多不為外人知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