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姜曼達到最終的成就之後,在靜坐中回憶了一段他個人的往事 —— 一段他以前不太有興趣提的往事。這裡我要說的是有關阿姜曼過去前生的往事。我覺得如果遺漏這樣一則有趣的故事會很可惜,尤其是這類型的關係可能會如影隨形跟著你們每一個人,就算你們沒有注意到也是一樣。如果敘述這段故事有任何不當之處,就請責怪作者思慮不周吧。你可能已經猜到了,內容涉及到個人的隱私,阿姜曼只與他親近的弟子們說過。我曾試著壓抑將它寫出來的衝動,但我愈是壓抑,這股衝動就愈強。所以,我終於還是讓步了,寫出來之後,這股衝動才逐漸消退。我必須承認,我這樣是不應該的,但我希望讀者能見諒。但願,它能為身陷在不息的生死輪迴中的每一個人,提供一些值得思考的地方。

這個是關於阿姜曼的一位前世幽魂配偶的故事[i]。阿姜曼說在過去多生以前,他和他一起修行(菩薩道)的妻子曾一同發下神聖的誓願,要一起努力朝向成佛之道。在他證阿羅漢果的前幾年,她偶爾會在阿姜曼入定時來看望他。在這些情況下,他會為她簡短的開示,然後便請她離開。她總是以一種無形的意念出現在他的面前,她跟大部分的有情不一樣,她並沒有可資識別的形貌。當他問到有關她這種無形的狀態時,她說由於她很掛念他,所以還沒有決定要投生到哪一個趣處。她很怕他會忘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 共同發願在未來成佛。由於依戀執著與失望,她不得不時時來看他。阿姜曼告訴她,他已經放棄了這個「願」,並決意要在今生證得涅槃。他不想再有下一生,因為這等於從過去到無盡的未來他都要背負起一切所受的苦。

雖然她並未表露出她的感情,但她仍執著於他們之間的關係,對他的依戀也從未稍減。所以每隔一段相當的時間,她都會去拜訪他。但這一次,竟是阿姜曼想到了她,關心她的困境,畢竟他們一起度過了那麼多世,也經歷了許多的風風雨雨。證得阿羅漢果後,他深思了這件事,他想到他要見她,讓彼此都有一個新的認識。他想對她解釋一些事,從而消除之前的伴侶關係所造成執著的疑惑或焦慮。那一天的深夜,就在這些想法生起之後,這位前世的幽魂妻子就以她以往的無形狀態現身了。

阿姜曼一開始便問她現在存在的境界。他想知道為什麼她不像其他天眾有明顯的形體?究竟她目前的狀況為何?這個無形的眾生回答說她住在廣大宇宙裡的一個渺渺茫茫的幽微靈界裡。她反覆提到,因為對他執念的焦慮,使她在這種境界中一直等待。由於她感應到他想要見她,所以當晚她就來了。

在一般情況下,她不太敢常來看他。雖然她真的很想來看他,但她總是不好意思並躊躇不決。事實上,她的來訪對彼此都不會造成任何的傷害,因為他們都不是會傷害對方的人。但儘管如此,長久以來對他的感情使她躊躇不決究竟該不該來。阿姜曼也告訴她不要常來造訪,雖然不會有害,但這種造訪仍可能成為情感上的障礙,從而減緩了他的進步。「心」本質上是非常敏感的,很可能會被細膩的情感與執著所影響,進而干擾了修行。她認同阿姜曼的說法,所以她很少來看他。

她相當清楚他已斷除了生與死的束縛,包括對以前的親朋好友 —— 當然也包括對他仍有所依戀與執念的這一位過去多生一起修行的配偶 —— 他都已無任何的牽掛。畢竟,這是對整個世間具有震撼性的事件。但,她反而不像他們過去以前一起修行時那般歡喜;這一次她感覺她不受重視,並產生負面的反應。她反而認為他不負責任,沒有考慮到在過去多生多世中與他一起修行分擔痛苦與努力的忠貞配偶。她現在感到絕望,獨自一人處於苦難中,執取著「苦」而放不下。而他已經超越了苦,卻留她一人去承受苦的負擔。她愈想愈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失去智力的人,想要觸摸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結果卻摔落到地面,死死地緊抱著苦不放,找不到走出悲慘不幸的路。

她如此沮喪與無助,竭力忍受痛苦。她懇求他的幫助:「我現在徹底絕望了。何處才能找到幸福呢?我多麼想去觸摸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但太可怕、太痛苦了。你就像高掛在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閃閃發光,照亮每一個方向。你已安住在『法』中,你的存在永不黯淡與沉悶。你完全滿足,你的光芒遍照整個宇宙每一個角落。如果我還有福報,就請慈悲告訴我解脫之道。請帶給我光明、清淨的智慧[ii],快把我從這無盡的生死輪迴中給救出來,讓我跟隨你一起證得涅槃,這樣我就不必再長久忍受痛苦。願這誓言夠強,使我得償所願,讓我速得解脫吧!」

就在這個無形的眾生熱切表達出她想要證悟的希望,她因悲傷痛苦而哭泣顫抖。但阿姜曼回說他見她並不是要引起她對過去的遺憾:「想要祝福彼此的人都不該有這種想法。妳難道沒有修四梵住:慈悲喜捨[iii]?」

這個無形的眾生回答:「我就是修四梵住修得太久了,所以讓我不禁想起我們一起修行時的親密。當大家都像你一樣只拯救自己,剩下的那一位就自然會感到失望。我在苦難中,只因為我被遺棄了,沒有人會關心我的福祉,我不覺得有任何方法可減輕我的痛苦。」

他提醒她:「不論是自己或與他人一起修行,修行的目的都是為了要減輕苦惱或拔除自己的苦難,而不是增長它們,受其波動,讓妳沮喪,對不對?」

「對,但有無明的人往往愚痴,根本不知哪一條路才是平坦、安全的正道。我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行為的結果是善或是惡?我們知道心中有苦,卻不知該如何滅苦。所以我們被遺忘,所以我們不得不擔心我們的不幸,就像你現在看到我這個樣子。」

阿姜曼說這個無形的眾生的執念很深,一直在埋怨他。她怪他獨自一人逃離,對她沒有一絲憐憫 —— 而她卻長期以來陪他一起努力滅苦。她抱怨他不肯伸出援手,讓她也從苦中解脫。

他試著安慰她:「當兩個人在同一張桌子前吃飯,一定會有一個人比對方更早吃完,不可能雙方都在同一時間吃飽。就以世尊成佛前與他的前妻為例 —— 耶輸陀羅,雖然他們生生世世一起培育各種美德(波羅蜜),但世尊是第一個滅苦的人,然後才回來教導他以前的伴侶,讓她也能安抵彼岸。妳應該好好想一想這一個啟示,並從中學習,而不是反而對正在盡全力幫助妳的人抱怨。我很認真在找度化妳的方法,但妳卻怪我無情與不負責任。這種想法很不善,只會徒增我們彼此間的不舒服。妳應該改變妳的態度,學習世尊成佛前的前妻 —— 這是一個對大家都很好的例子,一個能帶來真正幸福的例子。」

「我要見妳的原因就是為了要幫妳,並不是要趕妳走。我一直都很支持妳在『法』中的進展。說我已經遺棄妳或不再關心妳的福祉,這都不是事實。我給妳的建議都是源自於充滿慈悲與清淨的心。如果妳能照著我的建議,盡全力去修行,我會因妳的進步而歡喜。而如果妳能得到完全滿意的結果,那麼我便可在四梵住中安止了。[iv]

「我們原本的志向是要成佛,而這個目的就是要解脫生死輪迴,但後來我想要證得聲聞sāvaka[v]道果的願力,其實也是朝向同一個目標邁進:從無明與垢染āsava[vi]中解脫,從諸苦中獲得解脫,得到無上之樂 —— 涅槃。過去多生以來我都是走在這條正道上,包括我今生成為佛教的比丘,而我也都一直盡可能與妳保持互動。這一段期間,我以對妳最大的慈悲來教導妳。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遺棄妳去尋找自己的救贖 —— 我一直都在關心妳,對妳充滿慈悲。我一直都希望能把妳從悲慘的生死輪迴中給救出來,引領妳走向涅槃。」

「妳這種不正常的反應 —— 誤解我對妳的福祉一點都不關心而離棄妳,妳為此感到受傷 —— 這種誤解對妳或對我都沒有任何的好處。從現在起,妳不該再有這種想法。不能讓這些想法產生並蹂躪妳的心,因為它們最後只會帶來無盡的苦難 —— 這個結果與我的目標不符,因為我是真心想要幫妳擺脫困境。」

「對妳不關心而自己先逃?我又能逃去哪裡?而我又對誰不關心了?現在我正盡最大的努力提供妳一切可能的幫助。就如同現在,我教妳的每一件事難道不是完全出於慈悲的關懷嗎?我給妳不斷的鼓勵都是直接來自於心中溢滿出來的慈悲,它勝過了汪洋大海,是一種毫無保留傾注的慈悲,不用擔心它會枯竭。請瞭解我一直都想要幫助妳,請接受我教給妳的法。如果妳信任我,並依法奉行,妳將能親自體驗內在的甜蜜果實。」

「從我出家當比丘的那一天起,我便很認真修行解脫之道 —— 從未對任何人生起惡念。我想要見妳的動機不是要欺騙或傷害妳,而是盡全力來幫助妳。如果妳不肯相信我,妳將很難再找到一個完全值得信任的人。妳說妳感應到那一晚宇宙間的震動,那個震動,難道妳認為是一種『假象』嗎?難道說這就是妳因此而猶豫不敢接受我慈悲忠告的原因嗎? 如果妳瞭解『法』的確是真理,妳就應該將那晚發生的震動當作是妳信心的一種決定性的因緣,並對於自己有許多功德而感到歡悅。妳還是可以聽聞法的開示,就算妳目前仍處於這無形的狀態而看似不可能。能現在教導妳,我會看成是我的福報。現在有人將妳從顛倒邪見所造成的絕望深淵中給救出來,妳應該為自己的福報而感到慶幸。如果妳能正思惟這件事,我會很高興。這種思惟不會讓妳被苦所束縛,不會讓妳找不到出路;也不會將『法』貶抑成世俗的廉價品,或將慈悲關懷看成是有敵意的傷害。」

當她聽到阿姜曼慈悲的開導後,彷彿沐浴在天界的甘露中,漸漸恢復了平靜,並陶醉在他所開示的「法」中。她的心很快便平靜下來,舉止也變得恭敬了。

他說完後,她對他懺悔了錯誤:「我對您的愛與不能自已的思念竟造成了這麼多的困擾,我一度以為是您拋棄了我,丟下我就這樣走了。我感到相當的絕望,沒有人可以求助,不斷想到自己是多麼的無用和遭受拒絕。但現在我已接收到了『法』的光,我的心很清涼與滿足,我已經可以放下痛苦的包袱,因為您的『法』就像是天界的甘露洗滌了我的心,使我的心淨化並明亮。請原諒我的愚痴帶給您的困擾,我發願在未來際會更加的謹慎 —— 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她說完後,阿姜曼勸她不要再執著過往的一切,應該要去轉生到更好的善趣。她很恭敬地遵照他的建議,接著提出最後的請求:「如果我轉生到善趣,不知是否可以再像過去一樣來聽您說法?可否請您答應我?」

當阿姜曼同意後,她就立刻消失了。

無形的幽魂已經走了,阿姜曼的心也抽離出定境,時間是凌晨五點左右,天已經快亮了。從前晚八點開始入定,整個晚上與無形的幽魂對話了好幾個小時。後來過沒多久,同樣的幽魂又再次來訪,但這次她卻是以美麗的天女之身現形,儘管參訪的對象是她特別尊敬的比丘,她還是依照天神的慣例不做任何的打扮。

當她抵達後,便向他解釋了她目前的狀況:「聽過您的開示以後,我已徹底解除了所有的疑惑,並從作繭自縛的煩惱泥淖中獲得解脫。我現在已投生到充滿歡樂的忉利天Tāvatiṁsa了,正享受著我們前世還是人類時一起行善所得的樂果。雖然我承受著自己的善行所帶來的善果,但還是不由得想起您。尊者,最初就是因為您鼓勵我行善,如果是我自己一個人,絕不可能有這種智慧去圓滿完成這些功德。」

「能有幸重生在光輝燦爛的天界裡,我非常地滿足,不再有憤怒或怨懟。當我回想您一直以來對我無盡的慈悲,在我們生命中選擇分離對我而言就變得很重要 —— 從工作到飲食、朋友乃至男女伴侶等相關的一切,都必然會分離。而愛別離卻是通往平靜、無憂境界的重要關鍵,配偶的選擇特別重要,因為可能會讓人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更糟。所以選擇配偶一定要特別謹慎,因為我們與對方分享的每一刻歡樂與痛苦,一路上都必然會影響雙方。」

「那些有善眷屬的人,就算在智能、個性及行為等方面都不是那麼的優,但如果他(她)的眷屬能成為他(她)的善知識,在各方面都能指導他(她),入世方面使家庭平安幸福;出世方面能滋養其心靈,那麼此人還是很有福報的。因為他們可以從每一件事中都獲益匪淺,所以不會覺得自己是在黑暗中盲目地摸索,也不會對未來的果報感到不安與不確定。如果每一個伴侶都是善知識,那麼他們可以成就彼此,使家庭變成了實質的天堂樂園,讓大家時時刻刻都平靜、滿足,並從苦惱中解脫。像這樣的家庭總是開朗歡樂,不受喜怒無常或陰晴不定的火爆脾氣所侵擾。家人都會致力於營造如下的氛圍:每一個人都平靜、沉穩,堅守已經確立的理性原則 —— 不會任意妄為,想怎樣就怎樣,做出一些會破壞和諧與滿足等違背道德原則的行為。所有的夫妻打從建立起親屬關係開始,就已彼此攜手合作,共創未來。他們從現在到未來會一起作出善業或惡業,一起製造出快樂與痛苦,道德與邪惡,天堂與地獄 —— 是一種完整持續的共同體。」

「有幸能與您共度了那麼多世,現在我已瞭解到自己的處境。尊者,經由您的指導,善良已成為我性格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您總是平安地引領我遠離各種危險,絕不會讓我誤入歧途或蒙羞。因此,我生生世世都是一個善良的人。您對我的恩德,我實在無法形容心中的感動有多深。我現已經知道過去的愚痴所造成的傷害,請您慈悲,原諒我的罪過,使我們之間不再有揮之不去的芥蒂。」

阿姜曼接受了她的懺悔,原諒了她。接著,他鼓勵她繼續精進修行。當他說完後,她恭敬地向他頂禮,然後退開一小段距離,充滿歡喜地飛到空中。

還有一些是在她還是無形幽魂時的怨恨,但由於這些抱怨太詭異而沒有記錄下來,所以我沒有詳述他們之間的對話;這一點請各位見諒。我這裡所寫的內容,我也不是真的很滿意;但我覺得如果少了這一段發人深省的故事,就會有缺憾。

 

     


[i] spiritual partner,字面文義上的意思是指:「某人在培育其心智波羅蜜時的法侶。」

 大部分的有情(眾生)通常都有一個在過去穿越無數前世並與其關係密切的伴侶,這位伴侶通常是異性。那些一起許下深摯承諾的夫妻將生生世世再續前緣,彼此相互協助發展培育波羅蜜,這樣的忠貞伴侶都被視為長期追求成佛之道上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就如喬達摩佛過去當菩薩時的本生故事:

 在過去無數劫前,當時的菩薩是一位住在森林中名叫Sumedha的外道仙人,他撲倒在燃燈佛面前的地上,並發下要在未來世成佛的願。當他發下這個願之後,一名女子帶著香與花開心地對他道賀,但他立即拒絕她的供養,並說道:身為一名森林的梵行修行人,他決定獨自修行。隨後燃燈佛提醒這名年輕修行人,每一個發願要成佛的菩薩,在其漫長又艱苦累積波羅蜜的修行路上,都會有一個親近重要的伴侶。之後,菩薩與其修行的伴侶一起穿越了無數世,並在成佛之路上為了眾生的利益一起努力並奉獻犧牲。

[ii] 般若知見,這是指第六個、也是最後一個「特殊知見」:也就是心的「向外界溢流攀緣」(渴愛、執取)已完全熄滅的知見,也就是代表已臻解脫涅槃成就。

[iii] 四梵住。也就是透過修持「慈」、「悲」、「喜」、「捨」的修行來開展出四個崇高又神聖的心境。這四種心靈的修持對於憎恨與憤怒敵意都是特別有效的對治方法。

[iv] 四梵住:慈、悲、喜、捨。

[v] 本來,聲聞弟子是指佛陀的直屬座下弟子,也就是因聽聞佛陀教導後而解脫證悟的人。但以阿姜曼的例子來說,他為了修持佛陀既有的教法而放棄了在未來要成佛的願,因此而成為一名證悟的「弟子」。

[vi] 漏(āsava)是心靈的垢染,這種垢染從心中「外流」,進而造成一種重複生死循環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