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姜曼證得解脫後的接下來幾個夜晚,過去諸佛及其阿羅漢弟子們,前來恭賀他的解脫。某晚,某一位佛陀在十萬阿羅漢弟子的陪同下來看他;又隔一晚,另一尊佛帶領近百萬的阿羅漢弟子前來。每一晚都有不同的佛陀,帶著不同數量的阿羅漢弟子們來讚嘆他。阿姜曼說:每尊佛陀所累積的波羅蜜不同,因而跟隨在旁的阿羅漢聖弟子數量也有不同 —— 這就是上一尊佛到下一尊佛之間有差異的因素。而陪同佛陀一起來的阿羅漢弟子在數量上也不代表那尊佛陀全部弟子的實際總數量;那僅表示每尊佛陀所累積的波羅蜜相對程度。在陪佛陀一起來的阿羅漢弟子中,有許多是相當年輕的沙彌[i]。阿姜曼對此感到懷疑,所以他深思了這件事。他瞭解到「阿羅漢」一詞並不專指比丘,只要內心完全清淨的沙彌也可以是一位阿羅漢聖弟子,所以他們在這一點上完全沒有任何爭議。

大部分來讚嘆阿姜曼的諸佛都這麼說:「我,如來Tathāgata,知道你已逃離無盡的苦難所帶來的傷害,而且都是你以前困在生死輪迴的監牢[ii]中所承受的,因此我特來表達我對你的讚嘆。這座監獄很巨大且堅不可摧,裡面充滿著迷人的誘惑,奴役著那些放逸的人,使人難以逃脫。在世上的眾生,幾乎不太有人會去思考如何找出能逃脫不斷折磨身心的方法。他們就像生病的人,懶得吃藥。即使醫藥充足,但對拒絕接受治療的人來說卻沒有任何用處。佛法就像藥。在生死輪迴中正在受苦的眾生,諸苦皆由無明所生,而眾生皆被無明所壓迫。這種病是可以被治愈,但一定要服下『法藥』。若不治療,它會把眾生拖進無盡的生死輪迴中,大家都會被身與心的苦所束縛。雖然『法』遍及整個宇宙,但對於不感興趣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獲得任何益處。」

「『法』以其本有的狀態存在。在生死輪迴中不停輪轉的眾生,就像輪子一樣,生生世世重複著痛苦與折磨 —— 這也是生死輪迴的自然態樣。他們不可能真正看到苦的盡頭。除非他們願意自救,並堅守法的原則,認真投入修行,否則沒有人能幫他們。不管曾有多少佛陀覺悟,或他們教的法有多麼豐富,只有那些願意吃藥的人才能受益。」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這是諸佛所教。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殊勝的法了。因為即使眾生心中最不尋常的無明,再不尋常也不可能超越諸佛所教的『法』的力量。『法』本身足以消除各種的煩惱 —— 當然,除非,修行者任由自己被無明給擊倒,因而得出『法』無用論。」

「本質上,無明一直在抗拒『法』的力量。因此,聽從無明的人,就是藐視『法』的人。他們不願意修行,因為他們認為修行很難,而且浪費時間,他們寧願享樂 —— 儘管欲樂會帶給他們傷害。一個有智慧、有遠見的人不應該像在一鍋滾燙開水中的烏龜,龜縮在自己熟悉的殼內 —— 因為找不到逃脫的方法而等死。這個世界就像是被熊熊燃燒的無明火所烹煮的大鍋子。大地上形形色色的眾生,不論何處,都無法逃避心中燃燒的大火 —— 彼處正是苦之所在。」

「你已見到了如來,不是嗎?什麼是真正的如來?真正的如來就是你證悟到的清淨心。我現在所顯現的身體,只不過是以世俗相對因緣法的呈現[iii],這個形象並不代表真正的佛陀或阿羅漢,它只不過是我們世俗的外觀而已。」

阿姜曼回答,他對於真正的佛陀與阿羅漢沒有疑惑。他還會感到困惑的是:佛與阿羅漢證得無餘涅槃[iv]後,應該已無任何殘留的世俗因緣法,為什麼卻仍可以身體的形式現身?佛陀對他解釋這個問題:

「如果已證得無餘涅槃的人想要與那些尚有餘蘊且已證得有餘涅槃的阿羅漢互動,他們就一定會暫時呈現出世俗的形象來跟他們互動。然而,如果雙方都已達無餘涅槃,那就完全不需要再用世俗的身體。因此,當處理世間法的時候,才有必要使用世俗的身體;但當世間法已經完全超越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問題了。」

「諸佛都是藉由禪相[v]來得知過去與未來的事件,這些禪相都象徵最初發生問題的世間緣起法。例如,當某一尊佛想要知道在他之前諸佛的生活,他就必須以每一尊佛及其當時生活環境細節的禪相為所緣,以此作為直觀的方法媒介。如果事件本身已超出了世俗相對因緣法的範圍,例如徹底的解脫自在,那麼就不會有任何的禪相出現。正因如此,過去諸佛以約定俗成的世間概念法為理解的共同基礎,就如同我這裡所示範的。我與一切阿羅漢弟子們,必須以當初世俗的形貌出現,這樣你或其他人才能憑此得知我們的外表。如果我們不以這種方式現身,就沒有人能感應到我們。」[vi]

「當某些情況必須以世間法來互動時,徹底的解脫自在就必須要借用適當的世間法來呈現表達。就以清淨的解脫心為例,當兩個清淨的解脫心彼此互動時,只存在覺知的必要特質 —— 而這不可能以任何方法來闡明。所以當我們想要表達絕對清淨的特質時,我們就必須借助世間法為手段,來協助我們描述解脫心的經驗。例如,我們可以說『解脫心』是一種『沒有一切禪相、無上的至樂、自己發光的境界』,但這些都只是被廣泛使用、世間慣性的隱喻。只有在心中清楚體證過的人,對於解脫才不會有一絲的疑惑。因為其真正的特質無法表達,『解脫』對於世俗相對因緣法而言是不可思議的。『解脫』一如既往地呈現,『解脫』以其最初本來的狀態而存在,然而,兩者皆為阿羅漢所肯定。這包括『解脫』在某些特定情況下以世俗的概念自己呈現,以及解脫以其最初本來、非因緣所成的狀態而存在。你是因為疑惑或只是作為一個特別的對話才問我這個問題?」

「我對一切諸佛在世俗的因緣或非因緣所成的觀點上都沒有疑惑。我的問題只是表現恭敬的一種世間法,即使您與阿羅漢弟子們沒有來看我,我對真正的佛、法、僧也沒有疑惑。不管是誰,只要見法即見如來,這是我清楚的信念。也就是說佛、法、僧每一項都代表一樣的絕對清淨,完全超脫世俗諦(世間法),統稱為三寶。」阿姜曼回答。

「我,如來,不是因為認為你有疑惑才這樣問你,而是一種友善的問候[vii]。」

當佛與阿羅漢聖弟子們一起來訪時,只有佛陀與阿姜曼說話。而陪同前來的弟子們,沒有人說一句話,他們只是以一種值得最高禮敬的姿態安靜地坐著。即使是外觀看去比尊者們可愛的小沙彌,也表現出相同的沉靜。他們有些年紀很小,介於九到十二歲之間,阿姜曼發現他們真惹人喜愛。

通常,一般人只看到他們是可愛、天真爛漫的孩子。如果在不知道他們是阿羅漢的情況下,有些人很可能會想要去鬧他們一下,開玩笑地伸出手去摸他們的頭,卻沒有察覺到這樣做很沒禮貌。當阿姜曼說到這裡時,我頑皮地想到我可能是第一個不計後果忍不住伸手去和他們一起玩的人。然後,我還是可以懇求他們的原諒。

阿姜曼說,雖然他們都是很年輕的小沙彌,但他們的舉止都很成熟。他們看起來就跟其他的阿羅漢一樣安靜、穩重,令人印象深刻。總之,跟隨在每一位佛陀身後的阿羅漢比丘及沙彌,都表現出無懈可擊且最令人尊敬的行為。他們整齊、有序,看起來讓人覺得舒服 —— 就像乾淨折疊好的僧袍一般。

阿姜曼一直很想知道佛陀時代的比丘都是如何經行與靜坐。他還有一些關於資淺比丘與上座長老之間在互動上的禮節以及禪修時比丘是否有必要穿著正式袈裟的問題[viii]。當這些問題在他的心中生起時,定境中總會出現過去某一位佛或聖弟子為他示範佛陀時代應有的慣例行徑。例如:阿姜曼很想知道該如何正確經行才能適當表達出對「法」的恭敬。這時過去某一位佛陀或阿羅漢就會出現,為他仔細示範手該如何擺放、該怎麼走,以及如何保持沉著穩重的威儀。有時候,這些示範的內容包括很多詳盡的指導;而有時候,這些則是透過舉例來說明。他們同時也為他示範在禪定中適當的坐法,包括面向最適宜的方向及採取最好的坐姿。

阿姜曼說了一些關於上座與資淺比丘互相表達敬意的奇特事情。阿姜曼想知道究竟在佛陀時代的比丘是如何表達對彼此的尊重。就在這個想法產生後沒多久,某一位佛陀與阿羅漢弟子的身影便出現在他的面前。這些阿羅漢們的年紀都不同 —— 有的很年輕,有的年紀很大,有一些甚至老到鬢髮都花白了,還有許多不同年紀的小沙彌跟在一旁。然而,佛陀與阿羅漢們並非同時出現 —— 每一位阿羅漢都是各自出現。先抵達的就坐在前面,而後到的則坐在後面,這樣的次序是按先來後到而不是按年紀來區分,甚至那些早到的沙彌會坐在晚到的比丘前面。最後一位、也是最年長的比丘抵達後便從容坐在最後的空位,沒有人露出任何困窘或不好意思的樣子。即使是佛陀本人,也是在抵達後,就直接坐在空位上。

看到這種景象,阿姜曼心中有些懷疑。難道佛陀時代的比丘都不尊敬年長的比丘嗎?這當然不是一種鼓舞人心的景象。當「法王」(世尊)及其最親近的弟子們如此不分尊卑,那麼當佛陀及其弟子們在說法時,又如何期待聽眾能信服呢?很快地,答案自然在心中生起,而非來自佛陀及其弟子們所給的答案:這就是一種清淨純粹解脫法的例子,沒有因緣相對性及世俗諦的問題 —— 所以才沒有既定的尊卑禮節。他們正示範全然清淨的真正特質[ix],大家都完全的平等,不管世俗的稱謂是年輕、年長或高或低。從世尊開始到最年輕的阿羅漢沙彌,他們在清淨的境界中都一律平等。阿姜曼見證到的是一個決定性的指標,那就是所有阿羅漢比丘與沙彌都一樣清淨。

這一點已經讓他很清楚了,但他還是不明白就世俗的觀點(世俗諦)他們是如何互動的?當這個念頭生起沒多久,坐在他面前的佛陀與阿羅漢的景象又開始發生變化了,之前他們沒有按特定順序坐在一起,現在卻換成了佛陀坐在前端,而先前坐在前面的小沙彌則坐到最後面去了。這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 —— 一種最令人恭敬的景象。此時阿姜曼很清楚瞭解到這個畫面代表佛陀時代比丘們相互尊重的傳統方式。就算已解脫的年輕阿羅漢還是必須尊敬心中尚有無明而仍正確修行的上座[x]。佛陀接著就這一個主題做了闡明:

「如來的比丘必須相互尊敬與和睦相處,猶如水乳交融,但這並不意味是那種世俗的友好,而是『法』的那種平等無二的友好。當如來僧團中的比丘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即使人數很多,他們也都沒有爭吵或表現出驕傲自大的樣子。那些不遵循佛陀的教法與戒律而尊敬同修的比丘,是不配稱作如來的比丘。即使他們會模仿佛弟子的樣子,但也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而已。只要比丘們遵照佛陀的教法及戒律(以戒為師)相互尊重,且永不違背,那麼不論他們身在何處,何時出家,或來自什麼種族、國家、地位,他們都是真正的如來弟子。而一位真正追隨如來的弟子,有一天終將證得苦邊盡。」

當佛陀及其弟子們說完以後便立即消失了。至於阿姜曼,所有的疑惑也都在景象清楚出現在面前時消失了。

有關阿姜曼對於禪修時是否該穿正式僧袍的疑惑:某一位阿羅漢弟子出現在他的面前,為他示範為何不用每次都一定要穿正式的大衣。他個人示範在穿著正式大衣時該如何靜坐與經行,以及不穿大衣時該怎麼做的例子。有關比丘僧袍的一切他都已清楚了,包括比丘三衣的正確顏色。他跟阿姜曼解釋土褐色的僧袍是從波羅蜜樹的心材分別染成三種不同的顏色 —— 淡褐、中褐、及深褐色等。[xi]

仔細思惟這些事件足以讓我們確信阿姜曼都有合理可靠並確認的先例可循;他絕不去臆測連他自己都不確定的事,使自己的修行陷入險境。 因此,他的修行從開始到最後都很平穩、始終如一且無可指責。當然,現今已很難再找到能與他相提並論的人。那些採用他修行方法的人一定會表現出優雅行徑,而且他們的修行也一定會進展得很順利。而那些蔑視傳統修行方法的人就像是無主的孤魂野鬼或失怙的孤兒,他們背棄老師而竄改修行的方法,來符合自己主觀的見解。阿姜曼有神秘且難以形容的內在指南針在指引著他,他的弟子中沒有任何人可與之相比。

 

    


[i] 成為一名佛教比丘的最低年限是二十歲。然而,在這個年紀以下的男孩可以出家當沙彌,沙彌一樣要剃頭,穿褐黃色僧伽梨,並須遵守十戒。雖然經律中並沒有提到沙彌最低的特定年限,但傳統上泰國年約七歲的男孩是可以被接受的,這項傳統是遵循佛陀成佛之前兒子羅羅的故事,他就是在七歲的時候被允許出家當沙彌。

[ii] 指在生死輪迴中經歷的痛苦與苦難。

[iii] 關於世俗諦(世間法),請參看本章節註釋13

[iv] 無餘涅槃,意思是指已無任何個人身心組成元素(即:五蘊)的「涅槃」,是阿羅漢去世之後的圓寂涅槃。

[v] 禪相是一種由心現起的徵象、景象或顯現的事物。

[vi] 根據大眾對涅槃的看法,我們應牢記,涅槃的特質是非因緣所成,也就是絕非任何的因緣條件或限制可歸屬於涅槃。「相信佛陀與阿羅漢去世之後,已經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互動的可能」,就等於是以因緣生滅法的思維來看待無為法(涅槃、不生不滅)。(參看附錄I)

 世間傳統佛教徒的信仰認為當佛陀或阿羅漢去世之後,便已般無餘涅槃,也就是說,對於他(佛陀或阿羅漢)而言,不可能再跟世上的人類有任何更進一步的接觸或互動。因此當阿姜曼說出佛陀與諸阿羅漢在他的禪境中現身並給予他有關「法」的教導,很多人都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但佛陀及諸阿羅漢都是真正已臻淨化的清淨心,也因此即究竟涅槃。因為涅槃就其本質而言,就是無為法(不生不滅)或非因緣所生法,我們不可以在佛陀或阿羅漢的身上加諸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任何條件或限制(因緣生滅)。涅槃的境界遠超出一切世俗的信仰與理解,當已臻(證)涅槃時,便與一切的文字及概念脫鉤(即無法以世間的言語或文字描述),因為一切的文字皆與因緣法(條件)有緊密的關聯(受限於因緣法、不出因緣法的範疇)。—— 寶尊者二0一九年補充說明。

[vii] 原文字面上的意思是「禮貌性地相互問候」

[viii] 此指正確適當的行止,即威儀。

[ix] 指「清淨法」,是涅槃的一個同義詞。

[x] 僧團中的資歷是根據比丘受戒之日並穿上僧伽梨之後度過多少個雨安居來計算其戒臘。

[xi] 來自波羅蜜樹的心材,波羅蜜樹是一種生長在很多南亞與東南亞地區土產的果樹,將該果樹的心材煮沸後會呈現黃褐色,然後用來染比丘的僧袍。

第四章清邁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