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如果與他一起生活的是已經證得聖道果的比丘,這時阿姜曼的言行舉止就會變得比較隨和與輕鬆,就如同跟一群彼此都熟識的同修在一起時所表現的一樣自在。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不會那麼嚴肅與不苟言笑;但是,他的態度仍可能依狀況的不同而有很大的改變。他的行為在某些狀況下會與其他的情況完全不同,他對待每一個人的方式也不同。對於周遭所出現的問題,他反應速度之快,與其中所蘊含的創意,都常令眾弟子們感到驚訝。

阿姜曼曾對比丘們說過一個發生在他年輕時有趣的故事,從故事中可以看出他性格中的敏捷反應。我將在此複述一遍,因為這個故事展現出一個人可以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轉變。

當阿姜曼還是一位在家俗人時,他曾參加過一種稱為maw lam[i]的當地歌唱比賽。有一天,他參加了一個在鄰村所舉辦的大型歌唱比賽,現場有成千上萬的人觀看。舞台上是一個才華洋溢的年輕女子,她在當地已經是有名的民俗歌手。他突然鼓起勇氣上台向這位女歌手挑戰。或許他認為在舞台上跟她一較長短會很有趣,也許他有些愛上她了,誰知道呢?不管怎樣,當他跳上舞台後,他發現這位年輕女子也樂於接受他的挑戰。在唱了幾段歌詞以後,大家都看得出年輕的曼已經快要輸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位救星出現,他就是Chao Khun Upāli[ii]!當時他也是個年輕人,比曼年長個幾歲,他同樣也到場觀看比賽。很顯然他的朋友曼正輸得一塌糊塗,再唱下去情勢可是會愈來愈糟。若時間再久一點,這女子可能就會把他難堪地給趕下台,因為她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表演者,而年輕的曼不過是個菜鳥罷了。曼憑著一股衝動,跳上了舞台,但卻碰到了一隻兇猛的母老虎,她滿嘴獠牙,而他只不過是一隻小狗,嘴裡只有幾顆乳牙而已。那時Chao Khun Upāli的俗家名字是俊(Jan),俊焦急地想,如果他的朋友還不肯認輸,那麼她可是會狠狠地把曼的皮給剝了,然後再賣掉!

他心想:「曼遇見老虎竟然還搞不清楚狀況,他以為那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根本沒想到他就要被宰了!我必須想辦法讓他全身而退。如果不這樣,他肯定會被運到市場上論斤叫賣。」想到這裡,俊就跳上舞台並大聲叫喊:「曼!你真該死啊!我一直在找你!你媽媽從屋頂摔下去了,不知道現在是否還活著?我看到她躺在地上的土堆裡,想去幫忙。但她堅持要我來找你。我跑了一整天才找到你,都沒吃東西,真是把我給累慘了。」

這一招讓曼和這名女子都傻了眼。曼立刻緊張地問起他母親的狀況。

「俊,我媽媽現在如何?」

俊趕緊裝出累得快要說不出話的樣子。

「我想她現在說不定已經死了。連我現在又餓又累,也都快要死了。」

他邊說邊拉著曼的手臂,在數以千計驚訝的觀眾前面把曼給拉下舞台,然後兩人使出全力跑回去。在他們抵達村子的外圍時,曼焦急地想要知道他母親的狀況。

「我媽媽到底在屋頂做什麼才會摔下來?」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才跌下來。我看見她躺在地上,趕緊衝上去幫忙;但她叫我立刻找你回來,所以我就馬上離開了。沒時間了解經過。」

「那我媽會死嗎?」

「我們還是趕快過去看看吧!」

當他們已離開鄰村夠遠時,俊猜想曼也不敢在這麼晚獨自一人走回去比賽場[iii],於是神色突然放輕鬆,他坦率地告訴曼,他的母親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會這樣做是因為我不忍心看你輸得一敗塗地。我也怕你會被她給剝了皮,再拿去市場上販售。那樣對我、對全村都非常的丟臉!她只是為了戲弄你,要把你當場給閹了!所以我才會用這個詭計讓你們及觀眾都相信你非得趕快離開比賽不可,因為有急事發生了,而不是因為失去鬥志而逃跑。我在別人發覺我的詭計之前,就趕緊把你帶走,即使你那位充滿活力的小姐也讓我聰明的計謀給唬過去了。你有沒有看到她很相信?她看著我們離開時眼裡盡是充滿對你跟你母親的同情呢!我從她為你準備的地獄裡把你給救出來了。你覺得怎樣?這是不是一個聰明的辦法?」

「哦,不!真是太可恥了!俊,你真該死,你看你做的好事!我剛才正要把她切成肉片呢!你就這樣把我拖走,破壞掉這個樂趣。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對待我。現在我要回去再向她挑戰一次,我會把她的皮給整個剝下來再運到市場上叫賣!」

「哼!你才是正被屠宰的獵物呢!是我救了你一命!你現在竟然大言不慚誇說剛才的表現有多好,或許我真應該帶你回去,好讓那位小姐再把你放在砧板上!」

「你給我聽好!因為她是一個女生,所以我打算先不使出全力,好讓她以為勝券在握。當她踏進我的陷阱後,我再將她牢牢地綁住,裝進麻袋,然後就直接賣給出價最高的買家。我高明的策略你是無法理解的,我是在引她上鉤,就像老虎引誘猴子一般。」

「如果你這麼厲害,那麼你怎麼看不出我要從她魔掌中把你救出來的小小詭計?那時你都嚇到快要在那位小姐的面前痛哭流涕了。誰會想到你能制伏那個老小姐呢?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她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你給綑綁起來再丟下舞臺了。好了啦!曼!別再吹牛了!你應該感激我出於兄弟情誼的辛勞,沒讓你敗在那個女人的手下。」

結果那天晚上曼和俊就這樣錯過了他們期待已久的歌唱比賽。

雖然他們那時還未出家,關於這兩位聖者的鬥智故事,仍是相當吸引人。儘管他們之間的對談內容十分世俗,但這表示出聰明的人是如何彼此一來一往地交談。當阿姜曼敘述他們倆人的故事時,我們非常地專注,腦中似乎可以看到他們對話過程的畫面。有許多關於這兩人鬥智的故事,但只要幾個小故事應該就足以讓讀者了解我所要表達的意思。早在他們年輕時玩耍的巧妙計謀中便可一窺他們的機智。最後他們都出家為僧,兩人都成為偉大的聖者。Chao Khun Upāli 長老與阿姜曼兩人的聲譽享譽全泰國,皆為當代最優秀的聖者。

在故事裡,我使用的是這兩位聖者的小名:曼和俊,因為阿姜曼本人自己就是這麼敘述的。弟子們跟隨阿姜曼修行時,總是保持戒慎恐懼的心情,這個故事是在難得輕鬆的時刻由阿姜曼說給弟子們聽的。如果我所寫的內容有任何不當之處,我在此衷心向這兩位令人尊敬的禪師與讀者們致歉;但如果我以一種比較正式的方式寫出來,就不能那麼生動地表達清楚。

從這些詼諧、自然的言行中可看出同修間對彼此的敬意,也常常可見於各年齡層的朋友之間。此外,我覺得以原本聽到故事的方式來寫會比較適合。這可以讓我們一窺這兩位赫赫有名的長老在他們還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青春年華時的模樣,也讓我們可與一般大眾對他們的刻板印象 -- 「已完全從世間解脫的比丘」來做一個比較。

雖然阿姜曼極少談到他的過去,只樂於專注在當下,但他很喜歡稱讚Chao Khun Upāli的機智。

有一次,當他們在討論《本生經》中關於毘輸安呾囉Vessantara王子[iv]的故事時,他問Chao Khun Upāli關於故事中Lady Madrī的母親是誰?經文中好像沒提過她的名字,但他想或許是自己漏掉而沒有看到。

Chao Khun Upāli立刻回答說:「咦!你從來沒有看過或聽過Madrī的母親嗎?城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她呢!你是到哪裡去找才找不到她?」

阿姜曼承認他在典籍中沒有讀過她的名字,他想知道哪一本書裡有提到她的名字。

「佛經?哪部佛經?那你知道住在那間往寺廟十字路口大房子裡的長舌婦歐太太嗎?」

阿姜曼被搞糊塗了。他完全不記得經文中有提到寺廟,他到底是在講哪個十字路口、哪間寺廟?

「你明明就知道的嘛!Madrī媽媽的房子就在你家隔壁,你怎麼會不知道Madrī和她媽媽?」

「真可憐!Madrī和她媽媽就住在你們的村子裡,你不認得他們也就算了,竟然要到經文裡去找!我真是替你感到不好意思。」

Chao Khun UpāliMadrī和她媽媽就住在他的家鄉時,阿姜曼才記起了她們。

因為他之前一直在想Vessantara本生的故事,所以他被搞糊塗了。他說,Chao Khun Upāli非常善於機智問答。他的雙關語、他的對答往往令人意想不到,所以能把聽眾帶離常軌,強迫他們必須真正使用智慧。阿姜曼敘述他是如何被Chao Khun Upāli的小詭計捉弄時,往往會露出微笑。

阿姜曼曾在清邁府Mae Pang縣附近的Nam Mao村度過一次雨安居。帝釋Sakka,也就是天界之王,常常在大批隨從的伴隨之下來拜見他。即使當他在乾季獨自遊行至山區並住在Dok Kham洞時,帝釋也會帶著隨從去拜見他。在這些情況下,通常來訪的天神遠超過十萬。他們比其他天界的天神更常來訪,數量也較多。若有些隨從是第一次來,帝釋會先向他們解說聞法的禮節。阿姜曼通常會為他們講述慈心梵住[v],因為這一層天界的天神特別喜好這個主題。

Nam Mao村與Dok Kham洞非常的偏僻與安靜。比起其他的地區,這兩個地方有更多天界的天神來拜見阿姜曼。這些天神對阿姜曼與他所居住的區域都表現出極大的尊重。他們在進入這個區域時,總會小心地繞過村民為他用沙子鋪平的經行步道,因為這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而龍族也會在來拜見時都避免跨越這個步道。在某些場合,當他們的領袖必須通過該區時,總會在步道的起點先繞行一圈。有時龍族會先派遣使者來邀請阿姜曼參加聚會,這就如同人們會邀請比丘去參加當地的聚會或儀式,使者總是會避免跨越他經行的步道;有時候,當他們不得不經過村民們在步道附近所鋪的沙子時,他們會先用自己的雙手掃開沙子,然後爬過去,再站起來,才走向阿姜曼的住所。他們的舉止總是那樣的沉著有禮。

阿姜曼認為,身為佛法保管者的人類,如果真的喜愛「法」並尊重自己,那麼就該像天神與龍族一般表現出同樣虔敬的行為。雖然我們無法看見那些眾生是如何表達對「法」的尊敬,但在佛教的經典中可找到對這些詳細的記載。不幸的是,我們人類對這些應注意的事不怎麼感興趣。我們似乎只顧著在自身樹立起一種令人窒息、冷漠的態度,因而錯過我們原本可體驗到的快樂。事實上,佛法是所有善行之源,而種種善行能確保為那些堅持依法奉行的人帶來源源不絕的快樂。

阿姜曼一再強調,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就是「心」。一顆庸俗的心會讓所接觸到的一切都變得庸俗不堪。就像把一套原本乾淨漂亮的衣服穿在骯髒污穢的身體上,最後這套衣服也一樣會變得骯髒污穢。所以一顆庸俗的心必定會玷污「法」,即使「法」本身是清淨無染,但被邪惡之人所利用時,它就會黯然失去光澤,就像是原本乾淨的一塊白布掉落至汙泥中。例如,一個心術不正的人向他人吹噓自己在佛經上的造詣,就不會有什麼好事。與上述的例子相同的是那些頑固又不服宗教的鄙俗之輩。無論佛陀的教導多麼卓越不凡,他們就是無法從中獲得真正的功德利益。他們只會對外宣稱自己是佛教徒,卻從來沒有了解佛陀教導的真正意義,也不知道該如何依法修行。

教法的真正意義就是:我們自己本身就是教法。無論我們行善或造惡,承受了隨之而來的各種程度的樂或苦,這些全部都直接關乎教法。教法這個詞意謂著每一個人都該採取正確的生活之道。如果我們認為教法存在於自身以外,那就是邪見,而我們的修行也必將走偏。任何錯誤的事物,基本上是沒有用的;除非付出個人的正直、尊嚴與誠實的代價才能變得有用。總歸一句話:如果我們的心有錯,那麼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是錯的。有各式各樣的例子可以證明:算數加總出錯;衣服覺得不合身;開車無視交通規則;夫婦彼此都不守常規,不顧當初的誓言;父母與孩子間劍拔弩張;社會上巧取豪奪,財富分配不公;政府當局藐視原本要維持和平的國法;統治者與人民無法齊心協力,不能依法追求社會共同的利益,因而彼此不信任,像敵人般的對立。

不管這些苦果是如何加諸在我們身上,因惡業而產生的失望與苦惱必然會出現在造作它們的源頭,也就是內心。所謂「因地不真,果招迂曲」。當我們錯待某人,之後的惡果就不可避免,就算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錯待他人也是一樣。做錯事的人必須承受他行為所帶來的全部後果。若妄想自己或可能躲開這些惡果,這種妄想其實不能改變什麼!惡果注定會在未來以某種形式呈現。對自己的錯誤行為如果抱持冷漠或縱容的態度,災難與惡運在今世很可能就會降臨;若認為惡報是在今生結束後才會出現,這種想法不但偏執且誤解業果原則。「教法」並不是虛幻朦朧的海市蜃樓,欺騙人們,讓人走入愚癡。那是一條在許多方面都能準確無誤揭發真相的道路。那些原本奉行佛陀的教導,但最後卻偏離正道並控訴教法讓他們失敗的人,只會加劇他們悲慘的處境;而教法依舊清淨、不受影響。

阿姜曼總是強調那些接受真理、奉行佛法的人會受到「法」的祝福。這些人沉穩平靜,他們與外在世界的關係亦是沉穩平順。他們所住的世界和諧融洽,不太可能會遇到怨憤不平並在激烈指責中將雙方都吞蝕殆盡的紛爭。人們體驗不到幸福,是因為他們任令一個熾燃憤怒的心來支配自己,從工作場所到業務往來,從法律訴訟到市場行為,他們對這些事物的態度都被憤怒所支配。無論何時何地,他們就像火焰般熾熱,所以他們很難保持生活的平衡。這樣的人似乎從沒想過要熄滅他們心中一直跟隨的篝火,好讓自己獲得喘息的空間,放鬆並平衡身心,找到真正的快樂。

阿姜曼說,身為比丘的一生當中,他樂於研究世尊所教導的「法」,其無可比擬的廣度和深度都遠遠超越世上廣闊的海洋。佛法是那麼不可思議的深、廣與微妙,以致於要詳細研究教法的每個層面幾乎是不可能。而每個接續的「道」與「果」在證得時是難以形容的美妙。阿姜曼強調他是因為擔心旁人會認為他是個瘋子,所以才沒有整天都一直禮拜佛法僧。否則,他會將這個視為他的職業,每天興高采烈去執行,完全不會疲勞或厭倦。他對此毫不動搖,無論發生什麼事他也永遠不會離開佛法僧――也就是巴利語akāliko(超越時間)的意思。相對的,世間的「無常」、「苦」、「無我」卻一直讓眾生的心難以喘息,讓他們總是憂傷與憤怒。

     
 


[i] maw lam,也稱作「民間歌劇」,是泰國東北鄉村流行的一種娛樂,maw lam以即興的押韻來比賽,通常在男女對抗的公開舞台上演出,且鬥智都相當激烈。這種比賽會大量使用文字,包括:謎語、雙關語、暗示、隱喻及簡短表演單字的聲音。這些押韻的詩句都是隨著歌手的即興演出而臨時編寫,衛冕者都是那些能想出最幽默詩句的人,從而使對手變得很笨拙。

[ii] 他就是後來成為戒臘資深的住持及著名的佛教學者Chao Khun Upāli。他是阿姜曼在曼谷行腳時一直參訪的「善知識」,他年輕時的名字是「Jan」。

[iii] 一到了午夜時分,當地人因為怕鬼及老虎,自然不願意在夜晚獨自長途跋涉。

[iv] 《毘輸安呾囉本生經》是一則敘述佛陀成佛之前修菩薩道時相當受歡迎的故事。在該《本生經》中,帝釋天帝喬裝成老婆羅門,向毘輸安呾囉王子要求對他而言最珍貴的妻子,以此來考驗毘輸安呾囉王子是否真能做到歡喜的施捨。

[v] 慈心梵住是一種將心靈專注在「安住於無盡慈愛境界」的心靈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