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沙門心

   佛陀時代,沙門由於修苦行而受敬仰,他們為了超越苦而捨棄世間,佛陀最有成就的弟子當中有些就是沙門。他們在佛陀座下出家受教後,不管之前的社會地位、年齡或性別如何,都如法地改變舊有的思想、行為和語言習慣,把煩惱捨棄一旁,不再受擺佈,誠心誠意精進用功,消除煩惱染污,淨化內心。

    從根本上來說,誠心修行的意思是修行者努力地保持穩定的念住來覺知,不斷地觀察心念。當念住在我們行住坐臥中、時時刻刻在覺察著思維與情緒活動時,這就是正精進。不管我們是否在進行正式的禪修,只要誠心地努力讓我們的心專注於當下,就能持續制止煩惱發出的威脅。煩惱會無止息地炮製過去與未來的妄想,擾亂心,把心拖離當下,拖離維持修行的正念覺知。

    因此,禪修者不應該讓心遊蕩於過去與未來的俗念,這類妄念肯定受煩惱控制,障礙我們的修行。禪修者必須往內專注於覺知內心世界,而不是受煩惱影響往外攀緣注意外面的世界,這點非常重要。

    許多禪者修不到理想的成果,主要是因為他們對修行的基本原則不夠堅持。假如我們只是專注於心當下的知覺,沒有以禪修念誦詞作為錨拴住心,那修行成果將是時好時壞,因為心的知覺太微細了,無法成為念住穩固的基礎,很快的心會受煩惱引誘,迷失於妄想與干擾。這樣一來禪修就變得不一貫,有時會進行得順暢,不費吹灰之力,然後突然毫無預兆地困難起來,整個修行變得不穩定,所有表面的進展都散掉,信心受動搖,心會受挫折。但是假使我們用念誦詞作為錨來鞏固念住,那麼心就肯定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靜下來證入禪定,並能以這個方便輕易地保持住定境。

    我從個人的經驗說起。開始禪修時,我的修行缺乏穩固的基礎。由於還未找到正確的方法守護我的心,我的修行一直漂浮不定。它會穩定地進展一陣子,然後迅速地退墮,掉回到原來還未修行的程度。由於我在開始階段勤奮用功,心成功地進入平靜專注的三摩地,感覺到像座山那麼堅固穩定。儘管此時還未掌握適當的方法保持這個境界,我卻漫不經心地滿足於自己的成就了。就在這一點,我的修行退步了。雖然修行開始退墮,而我卻不知道要如何扭轉逆境。這讓我花了很長時間艱苦摸索,嘗試找出一個堅固的基礎來穩住我的心。最後我得出結論:念住棄我而去是因為基礎打錯了——我缺乏一個念誦詞作為念住精確的專注點。

    我被迫重新開始修行,這一次首先打下一個堅固的樁,不管發生什麼都緊緊抓著它,那個樁是佛陀”——憶念佛。我把念誦詞佛陀當作唯一的專注物件,我專注內心重複持念佛陀,把一切排除在外。佛陀成了我唯一的禪修對象,同時我也確保念住一直引導著修行,把那些關於進步或退步的想法全都放在一旁,該發生什麼就讓它發生。我堅決不沉迷在舊有的思維模式裡:回想過去——我的修行進展那麼順利——及其怎樣崩潰;再幻想未來,期望通過強烈的意願能成功,找回過去的滿足感。一直以來我只是期望看到進步,卻沒有去創造實現目標的條件,結果當期望的目標無法實現時就感到失望。事實上,期望本身並不會帶來成果,只有保持念住修行才會得到成果。

    這次我堅定地發願,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去管。擔心進步退步正是煩燥的根源,使我不能專注於當下和眼前的工作。只有保持覺知重複念誦佛陀才可以防止修行的波動,把心集中在覺知當下是我的當務之急,我決不再允許妄想妨礙專注。

    誠心為了要熄滅一切苦而禪修,你必須在修行的每一階段都全心全意地投入,要有所成就的話就必須竭盡所能而不可有絲毫的保留。要體驗最高的三摩地、證得最深的智慧,你不能三心兩意或無精打采,沒有捉緊修行原則將永遠搖擺不定。不痛下決心修行的人即使修一輩子也將一無所獲。在開始階段,你一定要選擇一個穩定的禪修物件,作為錨拴住你的心。不要只是隨意地專注於不清晰的物件,比如內心一直存在的覺知。沒有特定的專注物件來拴住心,你幾乎不可能阻止心到處遊蕩,這是失敗的禍根。最後,你會因失望而放棄修行。

    念住一失去焦點,煩惱就會闖進來,把你的心不是拖向久遠的以前,就是未到的將來。心變得不穩定,漫無目標地遊蕩在妄想境界裡,沒有一刻知足或停下來,這是修行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修行崩潰時的情形。唯一的對治法是用一個簡單、可以專注的中心,比如念誦詞或呼吸,選擇一個看來最適合你的,然後排除一切,堅定地專注在這個物件上。重點是你必須竭盡全力地修。

    我選擇修持念佛陀。從我發願那一刻起,我就不讓心離開重複持念佛陀。從早上醒來的那一刻到晚上睡著,我逼自己只是憶念佛陀。同時,我也放棄思考進步或退步:如果我的禪修進步,那它與佛陀一起進步;如果禪修退步,那它與佛陀一起退步。不管怎麼樣,佛陀是我唯一專注的物件,其他的一切都毫不相干。

    這樣保持一心專注不是件容易的工作,每時每刻我都必須確實強迫自己的心不受干擾地安住在佛陀上,不管是在坐禪,經行或者只是做日常的雜務,佛陀一直在我內心深處共鳴。我的稟性和氣質是絕對堅定和不妥協的,這種性格給我帶來好處,我是那麼虔誠地全心全意投入修行,決心不受任何動搖。最後,沒有任何妄想可以把心和佛陀分開。

    我每天這樣修行,確保佛陀始終與當下的覺知和諧共鳴。很快地,我開始能清楚看到寧靜與定從心中生起。在這個階段,我開始看到心非常微細精妙的本質,我愈把佛陀內在化,心就變得愈細微,直到最後佛陀的微細與心的微細相互融合為一體,成為能知的核心。我無法把佛陀從心的微細本質中分開,不管怎麼嘗試,我就是無法令佛陀這詞在心中浮現。由於精進用功,佛陀已那麼緊密地與心合一,以至佛陀本身不再出現在覺知中。心變得那麼寧靜和定,那麼微細,以至沒有任何東西——即使是佛陀”——在此共鳴。

    這種情況的發生,令我不知怎麼辦才好,在這之前我以為會在整個修行中牢牢地保持著佛陀,現在佛陀不再出現,我該專注在哪兒?至此之前,佛陀一直是我主要的專注對象。現在它消失了,無論我多努力嘗試找回這專注點,它就是不見了,我陷入困惑中。心中剩下的只是一個純淨自然的知覺,光明清晰,在這覺知中沒有任何可繫緣的實體。

    我覺察到意識——當下的知道——在達到那麼高深和微細的境界時,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進入心覺知的領域。我剩下唯一的選擇:失去了佛陀,我只得把注意力放在當時無所不在而明顯的覺知感上。意識沒有消失,相反地,它滲透一切。之前專注在佛陀的覺知,現在牢牢地專注在這寧靜集中的心內極其微細的覺知上。我的注意力穩固地保留在這微細的能知核心,直到它逐漸不再顯著,正常意識恢復過來為止。

    正常意識一回來,佛陀就再次顯現,我立刻轉過來專注重複持念這個念誦詞。不久,我的日常修行進入一個新的節奏:我專注於佛陀直到意識進入一個清晰、光明的覺知境界,接著全神專注在這微細的能知,直到正常的意識恢復。然後我又再次更精進地重複持念佛陀

    我的禪修在這個階段第一次得到穩固的修行基礎。從這時起,我的修行平穩地進步——不再退墮。每過一天,我的心就更加寧靜、安詳、集中。那一直以來折磨我的波動,已消失無蹤。對修行進展的掛念已被安住在當下的念住所取代,妄想過去未來的妄念根本無法和當下念住的力量相比較。我活動的中心是在當下——每一個默念佛陀的生起和滅去,我對其他一切沒有興趣。最後,我堅信過去修行會波動是因為念住缺乏一個念誦詞作為錨,那時我沒有專門的禪修物件,只是專注於內在覺知這麼一個籠統的感覺上,妄想侵入時心輕易就走失。

    一旦明白了禪修初階的正確方法,我是那麼誠心地投入修行,就連一瞬間的失念也不允許。從早上醒來的那刻到晚上睡覺,我在清醒的時間內無時無刻不覺知修行。這是個嚴酷的考驗,需要無比地專注和精進,我絕不讓念住有一絲的鬆懈。由於那麼專心深入佛陀,我幾乎沒留意身邊周遭的一切,日常生活模模糊糊地過去了,可是佛陀則一直清晰地專注著。我對念誦詞的決心是絕對的,以這個堅實的基礎支撐我的修行,心寧靜集中變得不可動搖,猶如山那麼穩定堅固。

    慢慢地這個像磐石般的心成為念住的主要專注對象。當心逐步獲得內在的穩定,形成高度的合一時,念誦詞佛陀就逐漸從覺知中淡出,剩下心能知的主要特質(mind’s essential knowing nature)在寧靜與定的狀態下,自己凸顯出來被覺知。在這個階段,心進入三摩地——一個高度專注的覺知,獨自呈現,這狀態與任何禪修技巧無關。心此時的境界是完全的寧靜和合一,能知顯現成為唯一的專注對象,它是那麼的顯著和有力,以至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生起取代它。這是心持續在三摩地的境界中。換句話說,心即是三摩地——兩者等同合而為一。

    就更高深的禪修境界而言,定的境界與三摩地的境界有一個根本的分別。當心集中落入寧靜、定的境界一段時間,然後退出來回到正常的意識狀態,這是定境。它的寧靜和定只是暫時維持在心進入這個定境的期間內,心恢復平常狀態,這個特殊的境界就漸漸消散。不過,當禪修者愈來愈熟練於禪修——一次又一次地進出這寧靜和定的境界——心就會建立起堅固的內在基礎。這個基礎變得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動搖時,心就被稱為進入持續三摩地的境界。這時,即使心從這個禪定退出來,它仍然感到穩固緊密,仿佛沒有任何東西可擾亂它的內在焦點。

    持續集中在三摩地的心會維持平等和不動,它感到充實飽滿,在這個境界,由於內在的結合有種非常緊密集中的感覺,日常的思想和情緒不再帶來衝擊,心不再妄想任何東西。它自己徹底的安詳滿足,無所匱乏。在這持續寧靜和定的境界中,心變得非常有力。這之前它渴望的思想和情緒,現在則視之為令人討厭的東西而回避之,過去它為了停止思考和想像而煩惱,現在當三摩地已成了慣性,它提不起興趣思考任何東西,視念頭為不受歡迎的干擾,當心的覺知一直都那麼明顯時,心就極度往內專注,不能忍受任何干擾。由於這甚深的寧靜——以及三摩地令心進入安詳滿足的傾向——那些證得持續三摩地的人易於強烈地執著這境界,禪者會一直停留在這個階段,直到智慧超越它,之後效果就會更理想。

    從那時起我加緊用功,也在那個時候我開始坐通宵,從傍晚至黎明。有一晚開始時我一如既往向內專注,由於它已建立起良好、堅強的基礎,心輕易地進入三摩地。只要心在三摩地中休息,就不會覺知外在身體的感受。當我在定中數個小時之後退出來,就可以完整地感覺到身體。不久,我的身體劇烈疼痛起來,劇烈到令我難以忍受的地步。心突然失去力量,它那良好,堅強的基礎全面崩塌,整個身體疼痛得顫抖起來。

    結果,這開始了一場肉搏鬥,並且最終讓我洞見一項重要的禪修技巧。在發生出乎意料的劇痛那一夜以前,我不曾想過要坐通宵,也從不曾發過類似的願。我只是像往常一樣坐禪,可是當被疼痛淹沒時,我想到:嘿,到底怎麼了?我今晚一定要盡全力搞清楚這疼痛。我遂發了一個莊重的願:無論發生什麼,不到隔天破曉我絕不下座。我下定決心要檢查清楚並明白疼痛的本質,我會深深地挖掘,如有需要,我願意為找出疼痛的真相而獻生命。

    智慧開始真誠地應對這個問題。在我發現自己已被逼入絕路之前,沒想到智慧會那麼鋒利尖銳。一開始工作,智慧就像個絕不放棄、不投降的戰士般,堅定不休止地朝疼痛的根源不斷迴旋探查。這一次的經驗讓我深信,遇到真正的危機時,智慧會挺身而出面對挑戰,我們不是命中註定要永遠愚癡的——真正被逼入絕境時,我們有能力尋找解決的方法。那天晚上,這情形發生在我身上,被劇痛淹沒逼入絕境時,念和慧鑽入痛覺中。

    開始時我手腳背疼痛得像電灼般,不過這實在算是輕度的了。疼痛到達極點時,四肢百骸像在熊熊烈火裡那般的痛,所有的骨頭、關節好像澆了燃料遭烈火吞噬般,身體裡面的每一根骨頭似乎都斷裂,我的頸項好像折斷而頭掉到地面上了,身體的每一部分同時遭受劇痛,疼痛劇烈到連耐著喘口氣都不行。

    危機令念與慧無法可施,唯有深入挖掘疼痛,找出最強烈的疼痛點,念和慧探索觀察疼痛最強的部位,嘗試把它隔離以便可以清楚檢視之。這疼痛的根源在哪裡?誰在承受疼痛?它們對每一個部位問這問題,發現每一個部位都只有它們自身的特質罷了,皮膚是皮膚,肌肉是肌肉,筋是筋,以此類推,自從出生以來它們就是這個樣子。另一方面,疼痛則在某段時間來去,不像肌肉皮膚般始終在那裡。通常疼痛和身體似乎是一體,可是,真相確實是如此嗎?

    往內專注,我可以看到身體的每一部位都是一個真實的物質。真實的就這樣存在。我搜尋身體內那團疼痛時,我可以看到某一點比其他部分強烈。如果疼痛和身體是一體,而身體的每一部位都同樣真實,那為什麼某一部位的疼痛會比其他部位來得強?我嘗試把每個層面分隔開來。在觀察中,念和慧不可分離,它們掃描疼痛的部位然後在最劇烈處迴旋,不斷把感受從身體分隔開來。觀察了身體之後,它們快速地轉移過去注意疼痛,然後是心。

    這三者:身體、疼痛和心,是主要的觀察對象。雖然身體的疼痛是那麼強烈,我卻看到心平靜不受影響,不論身體遭受多麼強烈的不舒適,心不受干擾折磨。這引起我的興趣,通常煩惱會和疼痛聯合,然後這對夥伴令心受身體的痛苦擾亂。這引起智慧探索身體的本性、疼痛的本性和心的本性,直到清楚地認出三者是不同的真實,每一真實都有各自的領域。

    我清楚看到,是心給感受定義為疼痛和不舒適。不然,疼痛就只是一種自然現象,它不是身體的一部分,也不在心裡面。當這個道理變得透徹時,疼痛瞬間消失。那時,身體就只是身體——其本身是一個分開的真實;疼痛只是感受,在一瞬間感受直接消失在心中;疼痛在心中消失的同時,心知道疼痛已經消失,消失到不留痕跡。

    此外,這個色身從覺知中消失。那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身體,只剩下單純和諧的覺知獨自存在,就是這樣。心精緻微細得難以形容,它只是知道——一個內在非常精緻的覺知彌漫著。身體完全消失,雖然色身仍然坐在那兒,可是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它。疼痛也消失了,完全沒有身體的感覺。只是心基本的覺知存在,所有的思想停止下來,心連一個念頭也沒有生起。當思想停息時,連一絲最微細的波動都沒有,內在的平靜不受干擾,心不動搖牢牢地獨自存在。

    念與慧的力量使得那烈火般煎烤身體的疼痛完全消失,連我的身體也從覺知中消失。能知獨自存在,仿佛懸浮在半空中,它全然的空,但同時又充滿活力地覺知。因為身體的元素不再與它互動,心就不再感受到身體的存在。這個能知只是一個單純獨立的覺知,和任何東西都沒有聯繫,它令人敬畏、宏偉,實在的莊嚴。

    這是不可思議、令人驚歎的經驗。疼痛完全消失,身體也不見了,唯一剩下的只是一個那麼精細微妙、無法形容的覺知,我所能說的是它僅僅是存在罷了。這是一個真正令人驚歎的內在境界。心裡面沒有活動——連最微細的波動都沒有,它完全滲入這靜止的境界中,直到過了足夠的時間,開始從三摩地中退出來時才波動,它微微波動之後再靜止下來。

    這個波動是自動自發的,不能故意為之,任何作意都會把心帶回平常的意識狀態中。當心滲入在定中夠長時間了,它就開始波動,它覺知到波動短暫蕩漾然後就平息下來;過一陣子它再次短暫波動,並在同時間消失;逐漸地,波動的次數愈來愈頻密。當心集中定在三摩地的根本時,它不會一下就退出來,這對我而言很明顯。心只是稍微波動,意思是說一個念頭短暫形成,在還未被認清楚之前就消失了。一波動就消失,一次又一次,波動了就消失,然後慢慢地增加次數直到心逐漸退回平常的意識。接著我意識到身體,不過疼痛已消失無蹤,開始時完全沒有疼痛,慢慢的它才回來。

    這次經驗帶來不可動搖的證信,加強我內心堅實的修行基礎。我覺悟到與疼痛搏鬥的基本道理:疼痛、身體和心全都是明顯分開的現象,但是由於一個心理染污——無明——它們合成一體。無明就像無色無味的毒藥滲透入心,染污我們的認知並且扭曲事實。疼痛只是自發的自然現象,我們緊抓著以為它是燃燒的痛苦,它就立刻變熱——因為我們的詮釋使它變熱。

    一會兒之後疼痛回來了,我得再次上前對付它——決不退縮,深入探索疼痛的感受,就像之前那樣觀察它。可是現在我不能用回和上次同樣的觀察技巧,儘管那帶來良好的效果。這是因為那之前用過的技巧與當下的狀況不相應,為了跟得上內部浮現的狀態,我需要針對眼前的發展,以念和慧設定新的技巧。疼痛的本質還是一樣,可是技巧得適應當下的情境。即使以前已成功應用過一次,可是我不能用回這些舊技巧應付新情況,而是依據當下戰鬥的劇烈程度採用不同的、創新的技巧。念和慧重新工作,不久心又再次集中到三摩地的根本。

    這晚的修行,心這樣集中入定三次,每一次我都必須貼身搏鬥廝殺。第三次之後,破曉了,決定性的格鬥終於落幕。心表現得勇猛、踴躍和絕對的無畏。那晚,死亡的恐懼消失了。

    疼痛感就只是感受強弱程度不斷波動的自然現象,只要我們不把它變成個人的負擔,它對心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疼痛在本質上沒有什麼意義,不會影響心;色身在本質上也沒有意義,它對感受或我們也不會添加意義——當然,除非心介入賦予特殊的意義,把因此而產生的苦拿來焚燒自己。外在的因緣並未真正造成我們的苦,是心創造出來罷了。

    早上起來,我感到難以言喻的勇猛大膽,對自己不凡的經歷感到驚歎。在我的修行中從未發生過可以和這相比的情況。心徹底切除任何引起注意的聯繫,帶著真正的勇氣往內彙集。由於我全面、艱辛的觀察,心集中成宏偉的定,即使它了退出來,仍然充滿勇氣,對死亡無畏。我現在知道正確的觀察技巧,所以可以肯定下次再遇上疼痛時不會害怕。畢竟,疼痛將保持同樣的性質,色身也是同樣的色身,我應用的工具也將會是之前的智慧。因此,我顯得無所畏懼,不怕疼痛或死亡。

    一旦智慧覺悟到什麼會死亡和什麼不會死亡的真正本質,死亡變得如此平凡。頭髮、指甲、牙齒、皮膚、肌肉、骨頭:當這些回歸到它們原本的元素,它們就只是地大罷了,地大什麼時候死亡過呢?它們分解時,會變成什麼?身體所有的部分回到原來的元素,地大和水大回歸到它們本來的屬性,風大火大也一樣,沒有東西被消滅掉。這些元素聚合在一起成為軀體,心就安住其間,心——這個幻象大師——駐進來然後賦予它生命,接著認它作自我,結果就背著這整個包袱:這是我,這是我的。心把這整個當作自我,由於這個錯誤的認知,給自己帶來無盡的熾熱痛苦。

    心本身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而非那堆物質元素。身體不是那些不斷波動威脅我們安樂的敵人,它是一個獨立的真實,只是依照內在的因緣自然變化。只有當我們錯誤認知它才成為必須背負的重擔,這正是為什麼我們會因身體的疼痛和不適而受苦,色身不會令我們受苦,是我們自己令自己受苦。從這裡我看到沒有外在的因緣可以讓我們受苦。是我們自己對事物的錯誤認知,而這個誤解帶來痛苦的火焰,燃燒我們的心。

    我清楚明白到沒有任何東西死亡;心肯定不會死,事實上,它變得更顯著,我們愈全面地觀察四大,把它們分解成它們原來的屬性,心就愈發凸顯出來。所以哪裡可以找到死亡?還有,到底是什麼死去呢?四大——地、水、風和火——它們不會死。至於心,心怎麼會死呢?它變得更顯著、覺知和有洞察力,心的覺知絕不會死亡,所以,為什麼它那麼害怕死亡?因為心自己欺騙自己,無量劫以來它不斷地愚弄自己相信死亡,實際上根本沒有東西死去。

    所以當疼痛從身體中生起,我們應該理解它只是感受,別無其他。不要用自我的觀點詮釋疼痛,假設那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疼痛從出生那天就折磨你的身體了,你從母胎出來時的疼痛是那麼尖銳,只有通過這煎熬人才生下來。疼痛從開始就在那裡,它是不會逆轉或改變其特性的。身體的疼痛永遠顯現同樣的性質:生起了,短暫停留然後滅去,生起、短暫停留、滅去——就只是這些。

    觀察身體生起的疼痛感,以便看清楚它們是什麼。身體本身只是物質,自從我們出生就知道的物質真實。可是當你相信你是你的身體,你的身體一受傷害,你就會疼痛。身體、疼痛,還有認知這兩者的覺知被等同起來時,它們就會聯成一體:你疼痛的身體。生理的疼痛由於身體的機能不調而產生,因某些身體的生理狀況而引起,但它本身不是物質現象。覺知依賴心而知道身體和感受。但是對它們的認知不正確的話,就擔心生理的毛病和疼痛的劇烈,引發內心苦受的生起。疼痛不但會帶來傷害,而且還顯示你的身體————有問題。除非你分開這三個明顯的真實,否則生理的疼痛必然會造成心理的苦。

    身體只是物質現象,無論我們要怎麼看待它,都不會改變這真相的根本。物質存在是這麼一個真實,四大屬性——地、水、風和火——依不同的組合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所謂的,這個物質聚合體可以被認為是男人或女人,給予某個名字和社會地位,可是本質上它就只是色蘊——物質的組合。所有的器官聚合在一起形成一個人體,一個明確的物質真實。還有每一個不同的部位都是那整個基本真實的一部分,四大以不同的形式聚合在一起,在人體我們稱之為皮膚、肌肉、筋、骨頭等等,但是不要只因為它們有不同的名字,就愚昧地以為它們有不同的實相,應該把它們看作是一個根本的實相——色蘊。

    至於受蘊,它們存在於自己的領域,不是物質身體的一部分。身體同樣的也不是感受,在生理疼痛中身體沒有直接的作用。這兩個蘊——身體和感受——比想、行和識三蘊來得明顯,這是由於後三者生起後立刻滅去,遠比色蘊和受蘊難以觀察。相對之下,感受在熄滅之前會短暫停留一會,這令它們突顯出來,使它們在禪修時容易被隔離。

    疼痛感生起時直接專注它們,並儘量瞭解它們真正的本質。要面對挑戰,不要嘗試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逃避疼痛,同時要抗拒任何期望疼痛熄滅的誘惑。觀察的唯一目的是要得到真正的瞭解,疼痛的解除只不過是清楚理解真相的附帶效果,不可以當作主要的目標,否則疼痛沒有舒緩的話,只會帶來更大的情緒障礙;面對劇痛時,壓抑忍耐將無法成功;把身體和心排除在外,專注一心在疼痛也不行;觀察要達到正確的成果,所有三個因素都必須包含在內,觀察一定要直接並有明確的目標。

    佛世尊——大沙門——教導我們,觀察的目的是為了見苦聖諦:所有的疼痛只是生起、短暫停留然後滅去的現象。不要牽涉其中以自我的角度,把疼痛當作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來觀察,那樣做違反疼痛的真正本性,同時也破壞觀察疼痛的技巧,障礙理解感受真相的智慧生起,不要無中生有地製造麻煩。在疼痛的每一刻見到苦聖諦的生起,觀察感受短暫的停留和滅去,這就是疼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