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法(五)  

作者/喬正一

         張國強開車載魏淑娟與王氏姊妹二人從台北一路南下,王麗玲在後車上昏睡,時不時講一些渾話。魏淑娟從前座的後視鏡看著王麗玲,心裡也覺得很難過。

    魏淑娟打了一通電話給妹妹魏清麗詢問媽媽的狀況,魏清麗在電話那一頭說:「媽沒事啦,醫生說要住院觀察幾天,如果情況穩定就可以出院。不過,有一件事我要跟妳說,爸爸回來啦….

    「什麼?妳說那個男人怎樣?!」魏淑娟的語氣變得激動。

    一旁開車的張國強與後座的王玉霞略顯尷尬,氣氛一時凝結。張國強偷瞄魏淑娟,只聽見魏淑娟不耐煩地用台語說道:「好啦!等我回來再說啦。」說完便關掉手機。

    魏淑娟望著車窗外,心思念慮也跟著高速公路上的車水馬龍一樣快速跑動,腦海中浮現出國小六年的時候,父親不顧母親與自己及幼小的妹妹,跟著公司年輕的會計阿姨另築愛巢的不愉快往事。母親靠著打零工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拉拔自己與妹妹長大成人,也因此魏淑娟對男人與婚姻抱著不信任的態度。張國強不只一次向魏淑娟求婚,這也是魏淑娟始終未點頭的原因。

    妹妹在電話中告訴魏淑娟,爸爸中風了,他的女友捲走爸爸公司的財產跑了,如今走投無路,想吃回頭草求助她們母女。

    魏淑娟內心的怒海如波濤洶湧,她的心情非常紛亂,一路上都沉默不語。

    從台北到嘉義,如果不塞車,大概八小時的車程。他們在中午一點左右出發,到了嘉義的時候,天色如黑羽毛絨的幕簾從天際緩緩降下覆蓋住大地。

    車子一下交流道便直奔福聚宮,林好姨、蕭主委與一些廟內的人員都已等候在正殿大廳內。

    張國強與王玉霞合力攙扶王麗玲走向廟內,王麗玲卻在門口負隅頑抗,力氣大到連張國強都抓不住,廟內的男性人員全都跑出來協助才制止住王麗玲。

    晚上八點阿嬌從廟內的後殿現身,她仔細端詳王麗玲,眉頭緊蹙用台語搖頭嘆道:「這個人快死了!

    阿嬌讓眾人暫且先避開,只留下王玉霞與魏淑娟。

    阿嬌問王玉霞:「妳來說,妳應該知道她為什麼變成這樣。」

    王玉霞沒好氣地說:「師姐,我怎麼會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妹妹就不會變這樣了。」

    阿嬌搖著頭說道:「媽祖要妳自己回想,她從甚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

    王玉霞沉吟了一下,突然轉頭望向魏淑娟,若有所思說道:「難道,是因為那件事?

    阿嬌點點頭,說道:「她被人下符了。她被人下了兩道符,第一道是桃花符,它可以讓人發情,腦筋變得不正常,一心只想著下符的人,性慾會逼使被下符的人跟下符者發生性關係。」

    王玉霞與魏淑娟相互對望,都不約而同想到那個關渡的男乩童。

    「妳妹妹就是被人下了桃花符,所以才會想著跟那個乩童發生關係。」

    王玉霞緊張地問:「師姐,那怎麼辦?該怎麼化解呢?

    「桃花符還只是小事,現在糟糕的是妳妹妹還中了另一道死符,她現在三魂七魄都快跑光了,再晚就沒救。一定是對方的醜事被妳們撞破,他見笑轉生氣(台語:惱羞成怒之意),心生歹念,萌生殺機,所以下死符要妳妹妹的命!

    王玉霞聽到這裡,情緒失控抓狂怒罵那個乩童:「這還有天理嗎?人都給他佔了便宜,竟然還要命?!師姐,拜託妳救救我妹妹。」

    阿嬌說:「妳妹妹需要暫時住在這裡七天,我要為她設結界,只要能拖過七天,妳妹妹就有救,但是不是能過關,這要看妳妹妹自己的福分。另外,媽祖娘娘要我特別叮囑妳們,這件事情不能讓她的先生知道,不然,就算她恢復正常,一個好好的家庭也會破碎。」

    王玉霞與魏淑娟都點頭同意保守秘密。

    晚間九點,王麗玲的老公抵達福聚宮,王玉霞跟妹夫簡單解釋讓王麗玲在嘉義休養一段時間。

    王麗玲的老公並不答應,他認為這樣的安排太荒唐。

    阿嬌這時出聲,她對王麗玲的老公說道:「媽祖要我跟你轉達一件事,媽祖說你公司現在遇到的問題是因為某個電路板出了問題。」阿嬌說完便在一張紙上寫下X8DTL-3G等字樣交給他。

    王麗玲的老公看到紙上的電路板序號,整個人驚呆了,半晌都說不出話,因為紙上所寫的這些英文字及數字是他公司電路板的序號,屬於商業機密,他問阿嬌如何得知這個機密?

    阿嬌神秘一笑,淡淡回答:「我怎麼可能知道?我跟你說過了,這是媽祖要我跟你轉達的話。」

    王麗玲的老公這時鬆動了,一旁的王玉霞接著承諾她會留在嘉義陪伴王麗玲,他才勉為其難答應讓她留在嘉義的福聚宮休養。

    魏淑娟跟王玉霞說她有事必須回台南老家處理,隔幾天後還會回來探望王麗玲,王玉霞牽起魏淑娟的手表示感激。

    魏淑娟跟阿嬌道別,阿嬌說:「妳媽媽沒事,妳不用擔心。媽祖要我跟妳說,爸爸再怎麼不對還是自己的爸爸,他犯了錯,固然要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但他還是妳的父親,該怎麼做,妳自己好好想清楚,由妳自己選擇。」

    魏淑娟甚麼話都沒說,點頭道別,便由張國強陪同離去。

    魏淑娟直奔台南奇美醫院病房,她跟張國強走進兩人病房,便看見吊著點滴的母親躺在病床上,一旁的妹妹躺在躺椅上睡覺。

    魏淑娟走進病床,聲音驚動了淺眠中的媽媽,媽媽睜開雙眼,嘴上碎念:「唉呦!又沒怎樣,幹嘛回來啦?妳台北的工作怎麼辦?

    魏淑娟內心感到溫暖,她知道媽媽其實很高興看見她回來,只是不捨她台北的工作。

    熟睡中的妹妹這時也醒來,妹妹簡單交代了醫師的診斷。

    魏淑娟對張國強說:「強哥,你今天都沒吃東西,也沒休息,辛苦你了。你要不要去超商買點東西吃?

    張國強知道魏淑娟有事要跟妹妹談,便識趣地說:「我去吃點東西,順便給妳帶點東西回來。」說完便轉身離去。

    魏淑娟見張國強走進電梯,便問妹妹:「那個男人在哪裡?」魏淑娟不肯稱爸爸,總是用「那個男人」代稱。

    魏清麗說:「他在家裡,他中風了,行動不便。」

    「媽媽是不是因為那個男人回來,所以才氣到住院?

    「唉呦!我哪知道啦?妳不要『這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叫啦!」魏清麗的父親離開她們的時候她年紀尚小,當時的記憶模糊,所以對於父親的負面情緒並沒有魏淑娟那麼強烈。

    「阿母(媽媽)的想法是怎樣?

    「她甚麼也沒說,感覺好像沒有太強烈的反應。」

    魏淑娟走進病房,輕聲問媽媽:「媽,那個男人現在回來了,妳要怎麼處理?

    躺在病床的魏母緩緩說:「阿娟哪!妳不可以叫爸爸為『那個男人』。他是你的阿爸,我不希望妳這個樣子。」

    「媽,妳不恨他?

    魏母輕笑了一下,說道:「恨?我早已經不知道恨是甚麼感覺了。我甚至懷疑我到底有沒有愛過妳的阿爸,不然,我怎麼對他沒有恨的感覺?

    魏淑娟想起媽媽說過,她跟那個男人是因相親而結識,她的記憶中媽媽跟那個男人之間的話不多,甚至沒有他們吵架的印象,總覺得他們的相處相敬如賓。但,那個男人對自己卻非常呵護,常對人誇說自己是他的心肝寶貝,那個時候家境不錯,所以她比同齡的朋友擁有很多的玩具。

    然而,就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她牽著妹妹放學回家,一進家門便看見那個男人打包行李準備出門,她問:「爸,妳要去哪裡?

    那個男人放下行李,抱著自己與妹妹說:「阿爸要走了,我會回來看妳們。妳們要乖,好好讀書。」說完便拿起行李頭也不回走出家門。

    當時的魏淑娟雖然年幼,卻敏感地察覺不對勁,她直覺那個男人應該不會再回來,便跟著追出去,哭喊:「阿爸!阿爸!你不要走!

    魏淑娟對於那個男人的記憶便停留在此,她只知道他跟公司的會計阿姨走了。但印象中,她覺得媽媽好像並沒有太傷心,她不了解媽媽在想甚麼,也不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狀況,因為她不敢問,只覺得大人的感情世界很複雜,然而,對於那個曾經對人誇說她是他的心肝寶貝的男人,她心中充滿恨意,因為他也拋棄了她,如果她真的是他的心肝寶貝,他怎麼可能棄她而去?而且,他離去的這幾年,他對她們母女都不聞不問。

    魏淑娟獨自先回到家裡,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憔悴男子坐在輪椅上。那個眼睛充滿落寞的老男人望著她,似乎想對她訴說歉意。然而,魏淑娟甚麼也沒說,轉身便走進房間收拾衣物,因為妹妹白天還在唸大學,她要在醫院裡陪母親過夜。

    正當她收拾好衣物準備出門前,她望見那個男人流淚,嘴角還流著口水,她意識到他因中風而不能說話,看見這一幕,突然間她的心痛了起來,於是,她放下行李,抽出幾張衛生紙上前擦拭他臉上的淚水與口水。

    她輕聲問他:「你甲罷沒?(台語:「你吃過了沒」的意思)

    他搖搖頭。

    魏淑娟走進廚房點起爐火,她用冰箱裡的魚蝦煮了一鍋海鮮稀飯,然後盛了一碗端上前餵他一口一口吃。

    那個男人邊吃邊流淚,魏淑娟柔聲勸說:「好了啦,甚麼都不要再說了。阿母現在破病住院(台語:生病住院之意),我晚上要住院陪她。清麗晚上會回來照顧你,你不用擔心啦。你把這一碗粥吃完,在家裡等清麗回來。」

    魏淑娟餵那個男人吃完粥,把客廳的電視打開給他看,又替他蓋上一條毯子,然後拖著行李離開家門。

    魏淑娟轉身望著那個男人,心中的滋味百感交集,她以為她恨那個男人,可是,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她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那麼矛盾。

    阿嬌對王玉霞交代,王麗玲必須住在後殿的房間內,七天內她不可以踏出福聚宮半步,現在為她解開身上的符咒,對方一定會察覺,這是一場生死戰,千萬不可大意。阿嬌要王玉霞在正殿內勤誦《天上聖母經》替王麗玲祈福。